笛赋

【双道长】风雪夜归人(六)

        宋子琛找到殷剑的时候,他正在屋子里收拾自己的床铺,桌子上还放着一堆鼓鼓囊囊的竹篮。

        他似乎是沐浴过了,发丝还有一些潮湿,穿着这山中的校服,是一席素白道袍,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背影看起来活脱脱就是故人的模样。

        殷剑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正见宋子琛站在门口,神色怔怔。

        宋子琛见他眼中有惊喜一闪而过,甚至都向前抬了一步,却又匆匆收回脚来,转身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接着扫去榻上灰尘。

        “我明日……便要下山,兴许来不及看你拜师了。”宋子琛试探着踏出一步,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倒是会先斩后奏。”像是就在等他这句话,殷剑将被褥重重一放,转过身来道,“来之前只说见人,现在却要将我丢在此处拜师。阿箐也是,你要送她去蓝家,可问过她愿不愿意?”他向前一步,双臂抱在胸前,摆出个鲜少见得的兴师问罪的架势,又似乎有些不适应身上的衣裳,难受地动了动肩膀,道,“宋岚,‘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觉得好的,未必别人都会觉得好。是,抱山前辈是世间罕有的高手,寻常人难得一见,能觅得她为良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我却不觉得比咱们自己修习夜猎来得逍遥自在。阿箐鬼灵精怪,蓝家家规众多,纵使功法再好,她进了那云深不知处,怕也要挨不少的责罚。”

        “修习的时候都要吃些苦的,阿箐一直惫懒修习,还是要有人管束才行。”宋子琛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只好与他细细解释,道,“有些东西,这世上只有抱山前辈才能教给你,我帮不了你,就不该再这么耽误你。”他抬头见殷剑表情依然不好,想了想,又诚恳道,“对不起,是我莽撞了,往后不会了。”

        殷剑这才缓了脸色,问道,“那我都学会了是不是就不用靠你保护了?”

        “那是自然。”宋子琛有点惊讶他会这样问,转而问道,“有我保护你们,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殷剑思考了一下该如何措辞,这才动了动衣领,随意道,“你这样太辛苦了,我若学了本事,就能与你分担。既如此,待着便待着了,一年嘛,其实也算不上太久。”

        宋子琛来时想好了许多用来劝他的道理,却没想到殷剑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欣然应允了,于是满腹的话只能憋在肚子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道,“是不是衣裳穿着不舒服?我记得人说过山脚下有村落,若实在受不得,就自己去山下做一套样式相同的,不要强忍着。”

        “无妨,还没穿习惯罢了。”殷剑自己上下打量了一下,疑道,“说起来也怪,这衣服却是十分合身,也不知何时准备下的,看着能有八九成新。”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从来只穿自己的衣裳,早先宋子琛的衣裳凑合了两日都让他觉得心里不怎么对劲,这套校服显然是旁人的衣物,他穿着心里却没有觉得任何不适。

        “许是恰好身量相仿吧。”宋子琛随手倒了杯茶,看着桌子上的东西问他,“这都是些什么?”

        “杏脯桃干什么的,好像还有桃花酿。你有喜欢的就拿着。”殷剑随意翻了翻篮子里的东西,“他们倒是都很热情,就是有几个的眼神不大对,看我的时候……怎么说呢,深情过头了,倒像是带着点孺慕之情,太吓人了,还差点把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塞我怀里,袖子上都沾着一股鸡屎味,只能先去沐浴更衣了。”

        听到那句有味道的话时忍不住笑了两声,宋子琛从殷剑言语间已经能想象得出,他见到那些晓星尘带大的师弟师妹们的时候,该是如何一副鸡飞狗跳的混乱场景。不过有他们在,殷剑在山中的岁月想必是不会乏味了。

        殷剑收拾完东西就在桌子上翻那些吃食,挑了好几个尝,好像都还挺合心意,他一边满足地嚼着桃干一边在自己包裹里搜刮出几罐丹药塞给宋子琛,“下午拿这里的丹炉炼了一炉子解尸毒的,你这个用的最快。怎么人家夜猎多是遇着精怪,你撞着的尽是些阴魂走尸。”殷剑说着还递了一个杏脯给宋子琛,酸得他牙根发软,说不出话来,只能听殷剑接着道,“你说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这山里还有桃花杏花?”

        “这山中原有温泉,只因抱山前辈不喜冬日寒冷,陆前辈便做了一样法器,能将地下的热气调出来,再以护山法阵催动,因此山中便只有春夏秋三季,花期也与山下不同。”宋子琛解释道,连忙喝了口茶除去口中的酸味,又接过满怀的瓶瓶罐罐,道,“多谢。”

        殷剑闻言不由诧异,只觉陆怀信当真是一个取之不竭的宝藏,顿时已经有了主意,决心趁着这一年想法子同他学些皮毛,却不晓得器修一道亦是十分依赖天分的。


        这分别前的一夜是个不眠之夜,两人挤在晓星尘曾经这个算不上狭窄但也并不宽敞的床榻上,听着彼此的呼吸,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鸡鸣过后,宋子琛蒙上眼跟着蓝翼走了。

        他御剑在后,感觉蓝翼牵扯在自己手腕上的一丝灵力几番扯动,想是她回了几次身,但却并未开口,只好先问道,“前辈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她……你们行此事,虽不是真的能令人死而复生,但也是逆天而为,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蓝翼道,她语气里含了担忧,“除了嗜睡,可还会有其他症状?我总觉得……总觉得日子越久,她的嗜睡之症也越发严重。”

        “还请前辈见谅,晚辈答应过,对此事定要守口如瓶,便绝不会多言。抱山前辈与蓝前辈本就是君子之交,她不肯说,也是不想因此事让前辈过于忧心。”宋子琛犹豫了片刻,还是安慰她道,“抱山前辈修为深厚,灵识强大,自然不同于晚辈,只因如今还在耗损灵力于聚灵灯中封着星尘的旧物,待他结丹了,想必前辈也就不用再封着灯了,灵力自然能渐渐修回来,嗜睡之症亦可随之解。”


        殷剑当日便向抱山散人拜了师, 抱山散人给他留足了面子,等拜师礼过了,傍晚的时候才在无人的林中考校他的功夫。

        她的剑未曾出鞘,便在殷剑身上敲出了数不清的淤青,似乎是不甚满意,她开始拔剑使出更危险的杀招,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考校,但殷剑还是被她凌厉的剑锋所摄,禁不住使出了全力。

        试出他的底限,抱山散人一剑格开他手中兵刃,霜华脱手而出,钉在他脚边。殷剑跌坐在地,刚准备要爬起来,抱山散人强大灵识带来的威压就令他不由得屈膝跪在了她面前。

        “我不管你为什么在宋子琛面前藏拙,但是在这里,还是收起你的小聪明吧。”抱山散人将自己的剑收回腰间,道,“你这剑法练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架子。”她拿起霜华,看着它在黄昏里映出的光晕,说,“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配得上霜华的剑法。”

        殷剑无论是学医还是修习,往常都只有人夸他悟性高,从没挨过这么狠的批,头一回遇上,难免心中不服,但他心知抱山散人如此严格,必然是因为有更高的期待,故而目不转睛地将抱山散人的招式一一记下,待她离开后独自在林中练习了一整夜。

        竹楼上的抱山散人清晨醒来坐在高处,煮着一壶清茶,一边看着那林中少年练剑,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不到二十招……以他的资质怎么可能?”

        

        殷剑在山中一直潜心练剑,但抱山散人还是总能挑出他的错处,他便起早贪黑愈发用功,连旁人的面儿都不怎么能见着,更不怎么熟稔。所以直到一旬之后他才知道,山中每月都有一次比试,有文试有武试,根据修为不同来分组,再根据比试的结果来分派活计。

        “还要干活?”殷剑诧异道,拿着饭碗的手一顿,“都是些什么活计?”

        “那可多了,你刚来不知道,师父说山中不养闲人,下个月便要一起了。这山上只有咱们师门,大家的饭要有人做,竹楼要有人打扫,地要有人种,鸡鸭牛羊也要有人喂。这每层修为最末的一名,还得一起扫一个月的茅厕。”住在殷剑隔壁的少年沈一川已经入山十余载,他凑近殷剑,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不过有些时候,遇见这几个人是宁可输也不能赢的。”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人指给殷剑看,“只因他们做饭实在是与下毒无异。”

        殷剑闻言不觉悚然,忙记下了他叮嘱那几位的模样。

        对扫茅厕和养鸡的恐惧令殷剑练功更为拼命,抱山散人见了虽然面上不显,但却暗地里同陆怀信说殷剑如今倒是有了晓星尘当年的几分模样。

        转眼一月过去,殷剑也在忐忑不安中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比试。

        处在筑基中期的共有八人,正好两两一组,殷剑原本被抱山散人这一月来打击得没什么信心了,即便有沈一川的安慰,他也还是在彻夜的失眠后顶着黑眼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不想经过三日的比试他竟然排到了第四,更隐隐有种要突破筑基晚期的感觉,这才算是得了抱山散人轻飘飘的一声赞许。

        这声赞许让殷剑热血沸腾地跟着人为满门砍了一个月的柴,也在这期间顺利突破了筑基晚期,随后因为在月末筑基晚期的比试中不幸拿了个垫底的名次,便又跟着各位前辈扫了一月的茅厕。

        待他又学着摘了一个月桃子之后,山中开了修仙史学课、药学和陆怀信的炼器学。

        这旁的书籍都与山外无异,唯独记载中许多已经身陨的能人异士,实际上却是逃到山中避世,为抱山散人所收留,摇身一变,成了山中弟子们的讲师。

         殷剑对炼器之术垂涎已久,如今更是每节课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拉着陆怀信问个不停。只可惜老天爷没给他这上头的才华,殷剑还是被陆怀信婉拒,删去了这门课。

         大约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要塞牙缝儿,这刚被陆怀信赶出来没几日,殷剑就在月末比试时对上了某位被沈一川说过做饭如下毒的师兄,与其争夺下月去饭堂干活的名次。

        于是他只好顶着抱山散人一错不错的目光,故意卖了个破绽给那位师兄,输掉了比试。

         抱山散人当时没说什么,下午给他喂招的时候却比平日里下手重了许多,又将他批得一无是处,命他潜心修习,踏实做人。

        即便左邻右舍不少人都为此来感谢了他的救命之恩,殷剑依然满心憋屈欲哭无泪,他练了大半夜的剑,清晨便去了饭堂报道。

        他原先做御医,也遇到些不爱吃药的贵人,学了几样药膳,但不知是不是他的味觉出了问题,做给阿箐和宋子琛吃,他们都觉得淡如白水没有味道。那之后他就不怎么做东西吃,因而掌了勺也没什么底气,待出锅得了同行前辈的夸赞才松了口气。

        他想着抱山散人的嗜睡之症与灵力缺失的症状十分相似,虽不敢保证就是此病症,但一些补灵力的药膳总是不会吃坏肚子的。便精心准备了几道药膳做给大家尝,见有成效了才拿了去给抱山散人。

        果然这药膳送去之后抱山散人的嗜睡之症有了缓解,指点他剑术时的脸色也比往常看起来和蔼可亲了许多。

         没想到此事却引得药学讲师温晟对他刮目相看,只因抱山散人性格执拗,灵力缺失也不肯借助丹药,只愿自己修习补足,如今竟被一道道药膳魂不知鬼不觉地补了许多灵力。

        温晟对此颇为感兴趣,亲自去尝了殷剑的药膳,然后考校了他的医术,见他果然有天赋,当即收为了徒弟,天天带着他去后山采药。

        这温晟原是岐山温氏的子弟,自小身体孱弱,却因不宜修习剑术而被温氏驱逐,亲人不忍,便将他托付给了一个善医术的外地温氏旁支。他在这族旁支中学会了医术,将养好身体,就回了岐山。可他看不惯温氏的作风,又无力改变,心道医术救不了已经走在毁灭路上的温氏,最后只能抱憾入山中避世。至于温氏被灭之事还是在抱山散人撤去这山中的规矩后才知道的。

        “说来也巧,我这点浅薄的医术,也都来自先生所说的那一脉温家旁支留下的医书,入山前还见了一位温家的前辈,据他所说,这些医书正是他一位表姑母的遗物。”殷剑将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指着不明处一一请教温晟,“先前自己看,有些地方只觉得晦涩难懂,如今有先生点拨,倒是豁然开朗了。”

        “是温情吗?”温晟一边翻看医书上熟悉的批注,一边道,“这是她父亲的医书,她和温宁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们。”

        殷剑观他神色,便忍痛将书塞给他,道,“书中知识弟子已尽数记下,既是故人之物,弟子便做了这借花献佛之事,留给先生,作个念想吧。”

        温晟几番推脱后还是收了下来,此后更是对殷剑倾囊相授。殷剑便趁机将阿箐和宋子琛的症状都说与他,以求解决之法。温晟听后的判断基本与他一致,只是对于灵识缺失一事也并无其他良方,倒是在用药方面更为精进,再加之山上的药材众多,殷剑便先按着温晟的方子炼了丹准备用传送的法阵寄给二人。

        只是让他恼恨的是,自他得了抱山散人第一声赞许后就写给宋子琛和阿箐信件,只是这些信竟从没有回应,因而他提笔犹豫许久却已不欲多言,只拿瓶罐装了丹药准备给二人送去。

        他绘传送阵的时候恰逢沈一川带着自己酿的桃花醉过来串门,想问问他如何烹制药膳,见他正在画的仿佛是个传送阵,便惊讶道,“殷兄竟不知?这山中传送阵是无用的,你这些东西再怎么传都传不出去的。”

        殷剑一口血憋在胸口,好悬没有吐出来,这才知道为何二人竟从没有回信,原是那些信连门都不曾出过,拐了个弯就传送进了后厨的泔水桶里。

        习剑几月后,殷剑渐渐摸到了门道,也比初初入山时得心应手了许多,就像是这剑法他幼时练过一般,无论是在剑意的领悟上还是动作的练习上都觉得十分熟悉。

        一年将近,殷剑便结丹了。他入得修习的大门时已经比旁人年长很多,却愣是凭着一口气,日日勤勉,在许多人前头结了丹。

        蓝翼听闻此事忙入得山来,前头殷剑的屋子里众弟子都在贺喜他,倒是竹楼上一片寂静,抱山散人从来深居简出,也没有人察觉异常,蓝翼站在竹楼前才触到陆怀信用法器设下的结界。

        她喊了几声,没有听见抱山散人的回应,心中担忧,只能用灵力摧毁了法器,强行闯了进去。

        夜里本该一片漆黑的屋子却被聚灵灯照得如同白昼,上一回它露出如此强盛的光还是在蓝翼这一世结丹的时候。

        抱山散人的额上满是冷汗,她的灵力正源源不绝地注入灯中,许久之后松手的时候,人也已经脱力,全靠蓝翼相扶这才缓缓坐了下来,倚着桌子松了口气。

        “他已经结丹了,聚灵灯不该再封着他的东西。”蓝翼皱了皱眉,“你怎么又强行封印了聚灵灯?”

        抱山散人没有回答她,她半垂的眉眼在残灯黯淡的光晕下显得有些疲累,反倒问蓝翼道,“我只是觉得,你做回蓝家的先祖之后,没有从前开心了。星尘是自刎的,我根本不敢想象到时他又会如何。”

        “成为殷剑或是晓星尘,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如若他做出了选择,必然也不会畏惧随之而来的责任,封灯也只能拖延一时。”蓝翼叹了口气,“我竟不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也罢,只当多给了他们些闲散的时日。”

        抱山散人也随之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在弟子们隐约的喧闹中颇有些寂寥地道,“他这一次,长大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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